“好剑也得好臂舞,”这一次,轮到温特斯露出对无知者的宽容微笑,“往苏兹部和海东部倒腾点军械,就能遏制住赤河部?我恐怕无法如此乐观。”
“那不是更好?”马泰奥·科纳尔不以为意,“说明蛮人需要的武器不止‘一点’。”
听到这话,温特斯的躯干缓缓从前倾变成后仰。他靠着椅背,右手像拄着剑柄似的压在酒杯上,同时了嘴角。
梅森一看就知道,温特斯对于马泰奥·科纳尔的评价正在快速下降,这也是温特斯失去耐心的前兆。
于是他那种使命般的、希望身边所有人都能和睦相处的本能,驱使他轻咳一声,加入了谈话。
“赫德诸部的事……不是那么简单的,科纳尔先生,”他善意地给不了解个中内情却敢妄加评论的老人家解释,
“实际上,赤河部才是我们这边的人,赤河部与我们的关系接近于未缔约的盟友——在某些方面,赤河部需要我们;在另一些方面,我们也用得着赤河部。
“至于海东部、苏兹部……虽然我们与他们尚未正式交涉,没人知道他们对我们的态度究竟如何,但是考虑到一年前我们跟他们刚狠狠打过一仗……”
“所以我想,”梅森苦笑,“他们怕是依然恨不得要吃我们的肉、剥我们的皮、拿我们的头盖骨当酒器。”
“说实话,梅森阁下,在远东时,我也不止一次想把那些奸诈的撒拉森商人的头盖骨做成酒器,但这并不妨碍我和他们做生意,”马泰奥·科纳尔淡漠的腔调透出一丝嘲弄的意味,
“喜爱从来不是交易的必要前提,相反,它对生意有害。”
马泰奥·科纳尔用他那深黑色的瞳仁扫视面前的几个年轻人,“蛮人仇视帕拉图人,帕拉图人难道就不恨蛮人?但诸位不还是在和赤河蛮人做买卖?”
“这个……”梅森一时语塞,“赤河部的情况很特别,非要讲的话……”
说着,他偷瞄向温特斯,发现后者紧盯着马泰奥·科纳尔,眉心微皱。
这令梅森颇为意外,因为皱眉往往不意味着温特斯心中不悦,相反,代表着有什么东西引起他的注意。
仿佛是察觉到了目光,梅森看到温特斯的视线从马泰奥·科纳尔身上移向自己。两人短暂对视,温特斯眨了眨眼睛。
于是梅森看向黑瘦老者,认真道:“非要讲的话,铁峰郡与赤河部的互信,还就是建立在私人关系之上,非常脆弱,接触苏兹部和海东部,很可能导致白狮做出激烈回应;
“至于帕拉图人与赫德人之间的宿怨……不瞒您说,正是我们所担心的。私下的物资交换或能被容忍,可要是让赫德人大摇大摆行走在新垦地的市集上,恐怕立刻就会引发一场大动荡。”
“这些都不是问题,”马泰奥·科纳尔的表情波澜不惊,“以友谊而非利润为基础的买卖本来就不能长久。
“假如赤河蛮人只因诸位与其他蛮人做生意,就断绝与诸位的往来;那么即使让他们一直垄断赫德荒原的进出口,你们之间的关系迟早也会破裂。”
“至于帕拉图的民意,那更不是问题,”马泰奥·科纳尔一句话切中要害,“完全不必让蛮人出现在新垦地,恐怕赤河蛮人也不敢期待这种优遇。
“按过去的方式来即可,虽然自由港的吞吐量更大,但继续维持表面上的封锁也没什么不好——违禁品的利润永远更高。”
梅森有些被说服,因为马泰奥·科纳尔所言非虚。
赤河部想要解除与铁峰郡军的协议,也不是指望能在新垦地公开行动,只是想要多几个买家竞价。
而买家也不难找,以梅森的了解,至少马加什·科尔温和盖萨·阿多尼斯都很乐意参与进来。
“或者,我这样问,”马泰奥·科纳尔的眼神变得锐利,“诸位凭什么认为,只因为诸位不卖,赤河蛮人就无法买到武器和精铁?”
马泰奥·科纳尔看向桌对面的敦厚青年,“巴德阁下方才问我,如何防范‘欲壑难填之人’让赤河蛮人得到诸位不想让他们得到的东西?”
巴德与黑瘦老者对视。
马泰奥·科纳尔目光如炬,音色冷峻:“我也想请问巴德阁下一个问题——这世上又有谁,敢说自己不是欲壑难填之人?”
他抬起左手,“坐在我左边的这位尼科洛·波罗先生,别听他刚才信誓旦旦说愿意为诸位效犬马之劳,只要利润足够大,他会毫不犹豫地带上他的伙计,为赤河蛮人走私武器;”
突然被点了名字,尼科洛·波罗先是一怔,很快回过神来,但他什么也没说,只是笑了笑。
马泰奥·科纳尔又抬起右手,“坐在我右边的这位费尔南多·利奥先生,别看他为纳瓦雷家族兢兢业业服务了三十年,只要价码足够高,他会毫无顾忌地打出纳瓦雷家族的招牌,为赤河蛮人斡旋游说;”
被人当面攻讦,费尔南多·利奥却面无愠色,依然是一团和气的样子。
最后,马泰奥·科纳尔指向自己,“而我,马泰奥·科纳尔,一个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可活的老骨头,只要利息足够高、抵押物足够可靠,我也一样会在阿尔托为赤河蛮人筹措资金,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。”
马泰奥·科纳尔看向温特斯·蒙塔涅:“所以您凭什么认为,只因您不允许,赤河蛮人就得不到武器和精铁?
“无论如何,他们都会得到的,只要您的工匠还在制造武器和精铁,赤河蛮人就会得到它们,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不可阻挡。
“而您越是阻挡,利润就越高,就会有越多的人蠢蠢欲动。所以您为什么不亲自来做这门生意?”
“赤河部当然会得到铁峰郡出产的军械,说不定这一会,大角河上就有小船正载着剑条和枪管往西岸去,”巴德开口了,他平静地说,
“但没有人的钱箱是无底的,赤河部能调动的资源同样有限度。您讲利润,我却更在意成本,在我们的管制下,走私军械的成本会高到白狮也无法承受。这样,即使有少量的军械流入赤河部,也于大局无碍。”
对于“诗人”的回答,马泰奥·科纳尔似乎很满意。
于是绕了一个大圈子,马泰奥·科纳尔回到了最初的问题。
“所以,不卖武器给赤河蛮人,就不是原则问题,”马泰奥·科纳尔问,“而是权宜之计?”
巴德笑了起来,他没有正面回答,而是笑着反问:“这是索科瑞特式的诘问吗?不断地提出问题,直到让我们自己反对自己?”
“不,索科瑞特的谈话是为了教导交谈对象,”马泰奥·科纳尔坦然道,“而我只是想弄清楚一个问题。”
“那就请您直接问吧,”巴德笑着摊开双手。
马泰奥·科纳尔沉思片刻,抬头看向“诗人”,说:“若我理解有误,还请诸位阁下不吝指正。”
他停顿了一下,继续说道,“名为‘赤河’的蛮人部落与贵方亦敌亦友,诸位既需要赤河蛮人合作,又不愿见到赤河蛮人发展壮大。”
说着,马泰奥·科纳尔又转头看向‘群山深冬’,“然而,即使诸位袖手旁观,赤河蛮人也很有希望统一蛮人诸部。至少与赤河蛮人为敌的‘海东’蛮人和‘苏兹’蛮人,如今已经处于下风。”
“与其说是‘亦敌亦友’,”温特斯的指尖轻轻酒杯上沿,“更准确的说法是——与狮子做交易。”
“虽然我不了解各个蛮人部落的实力对比,”马泰奥·科纳尔注视着温特斯·蒙塔涅,“但是听阁下的意思,无论您是否卖武器给赤河蛮人之敌,天平的倾向都很难逆转了?”
“没错,”温特斯坦诚回答,“所以凡是流入大荒原的军械——哪怕是提供给苏兹部和海东部的——或许最后都会落入赤河部手中。”
“既然如此,”马泰奥·科纳尔风平浪静地问,“您不是更应该卖武器给苏兹蛮人和海东蛮人?”
他冷漠地剖析:“那些蛮人已经走投无路,他们必然愿意倒出皮囊里最后一粒银豆子来换取支援,哪怕是来自宿敌的支援,您正好可以榨干他们。
“这也符合您的利益——您说,您不想帮助赤河蛮人统一赫德荒原,但允许赤河蛮人与帕拉图人互通有无,就是在增强赤河蛮人的实力。
“即使不能购入武器和精铁,赤河蛮人依然能从贸易中受益,进而拉大与其他蛮人部落的实力差距。
“换而言之,您已经让赤河蛮人统一赫德荒原的进程加速了。
“您不会不明白这一点,但您还是这样做了,为何?”
马泰奥·科纳尔盯着温特斯·蒙塔涅,不待后者回答,自顾自地说道:
“当然是在权衡利弊后,您判断,虽然赤河蛮人会从贸易中受益,可您同样能从贸易中受益,并且受益更多。
“赤河蛮人统一赫德荒原对帕拉图有害,但是与赤河蛮人的贸易对您有利。
“即使赤河蛮人的实力增长视为一项亏损,只要这项亏损可以被您的实力增长所覆盖,那这笔生意就可以继续做下去。
“您在帮助赤河蛮人在荒原上称霸,赤河蛮人同样在帮助您在帕拉图立足……”
餐厅里安静到能听见针落地的声音,哪怕是斯佳丽也不敢弄出任何动静。
如果说先前那番索科瑞特式的诘问小米切尔女士还没听懂,那么现在这番“狼狮为奸”的直白指控,所有人都听明白了。
只有安德烈还在专心致志地消灭牛蹄筋。
“所以武器又有什么大不了?”马泰奥·科纳尔继续发问,“既然您都能接受助力赤河蛮人统一蛮人诸部,那卖他们一些武器又如何?
“只要确保卖一把军刀的利润能造两把军刀,那么您的武器就能永远比赤河蛮人的武器更多——这也是符合您的逻辑的。”
马泰奥·科纳尔言简意赅地总结:“按照同样的逻辑,既然已经无法遏制赤河蛮人——那么我建议您——不妨让所有蛮人都能从您这里买到武器。
“人人都有新军刀,赤河蛮人与其他蛮人之间的差距就会拉小,蛮人也会在内斗中流更多的血,您则能从中受益。”
马泰奥·科纳尔的话说完了,房间里安静下来。
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温特斯,想知道他要如何回答。
除了安德烈亚·切里尼。
一直没有说话的安德烈重重撂下刀叉,撩起餐巾抹干净嘴巴,打了个又长又响亮的饱嗝。
“老头,”安德烈亚·切里尼懒洋洋地斜睨着黑瘦老者,似笑非笑地问,“打过仗吗?”
马泰奥·科纳尔冷静地望向长桌对面的毛头小子,礼貌地回答,“没有。”
“没有?”安德烈倏然竖起眉毛、瞪大眼睛,毫不客气地喝问,“那你搁这指点什么呢?!”